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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财经专访盛松成:汇率稳定与增强汇率弹性是相统一的

5月以来,全球贸易摩擦不确定性增加,人民币对美元汇率迅速走贬,离岸市场人民币对美元汇率的收盘价一度逼近6.96。6月11日早间,人民币对美元中间价微调,报6.8930,央行并将于6月下旬在香港发行人民币央票。

各界开始关心,“保持人民币汇率在合理均衡水平上的基本稳定”和“增强汇率弹性”的两种提法有何关联。

这些讨论背后,是一系列值得我们深入思考的问题:人民币贬值能在多大程度上提振中国经济?人民币存在贬值的基础吗?应该如何看待汇率的重要关口?未来汇改将以何种形式推进?

对此,中国人民银行调查统计司原司长、中欧国际工商学院教授盛松成接受了第一财经记者的独家专访。他强调,近期央行所提及的增强人民币汇率弹性与保持人民币汇率基本稳定,这二者不仅不矛盾,而且是相统一的。

“前者指的是中长期的汇率制度安排,以有效抗击外部冲击、保持我国货币政策的独立性并使货币政策更具操作空间,而不是默许、更不是鼓励汇率在短期内的大幅波动。事实上,保持汇率的基本稳定有利于实体经济的运行,也有利于金融市场的稳定,因为它能使实体经济与金融市场有一个稳定的汇率预期,减少投机因素的干扰。目前保持人民币汇率的基本稳定,正是为长期的汇率改革创造条件。”盛松成称。

 

汇率贬值并非应对外部冲击有效手段

第一财经:汇率被认为是“缓冲器”,可作提振经济或部分抵消外部冲击。但同时,中国也多次表明,人民币汇率不是作为一种手段。你对此如何看?

盛松成:最近外部不确定性上升的背景下,将汇率贬值作为应对手段,以期提振经济增长或对冲外部冲击是不可取的,中国也多次强调不会寻取“竞争性贬值”。早在2018年4月,中美贸易摩擦刚开始时,我就提出,要吸取当年日本的教训,避免中美贸易摩擦演变为金融摩擦。

汇率大幅贬值会带来很多问题,往往得不偿失。一是资本外流压力加大,还有损大国形象,容易使贸易摩擦升级;二是净出口对我国经济增长的贡献已十分有限,随着我国贸易顺差收窄,2018年净出口对我国GDP的贡献率已由正转负(-8.6%)。通过贬值促进出口,虽然短期内可能获得价格优势,但不利于企业提高产品质量和竞争力。不仅如此,人民币贬值还不利于我国进口。中国已成为世界最大的货物贸易进出口国,除了出口世界第一,占世界市场的份额高达11.8%外,我国进口规模也已经占全球市场的10.8%,是仅次于美国的世界第二大进口国。在我国经济转型期,我国对高技术产品和高端服务的进口需求是很大的。

此次美国加征关税生效伊始,我就提出人民币汇率稳定有利于经济转型。就目前而言,汇率大幅贬值得不偿失,而在汇率预期尚可控的时期稳定市场信心,能够以较低的成本有效减少恐慌情绪,收益远大于成本。

 

人民币不具备大幅贬值基础,长期可能升值

第一财经:央行已很少直接干预汇市,人民币未来的走势将更基于市场供求。人民币是否存在大幅贬值的基础?

盛松成:长期来看,人民币应该是升值的。中国经济增长的潜力在主要经济体中最为突出。即使目前中国已经成为经济总量占全球15%左右、对全球经济增长贡献率超过30%的世界第二大经济体,人均GDP也还不到1万美元,这意味着中国未来的经济增长空间仍然十分可观。

而短期内,加征关税同样难改我国经济平稳发展的趋势,应全面、动态地看待美国加征关税的实际影响。因为市场总是自发寻求降低交易成本的途径,这有助于对冲关税带来的额外成本。我国出口地区分布日趋多元化,经济结构调整和深化改革不断取得进展,同时,我国经济金融宏观调控工具充足、空间充分,进一步对外开放的力度加大,中国市场仍是全球资本投资的热土。因此,我们更加需要的是保持定力,增强耐力,维护稳定。

另外,美国加征关税也损害了美国企业和消费者的利益。美国较权威的经济研究机构国家经济研究局(NBER)的研究指出,2018年全年,美国中间产品和最终产品的价格大幅提高,进口品种的多样性下降,美国对外国企业加征关税的成本绝大部分被转嫁至美国消费者,截至2018年末,造成美国实际收入平均每月下降14亿美元。

 

美元显疲态,有助人民币企稳

第一财经:美元近期也显示疲态,这是否有助于人民币进一步走稳?

盛松成:美国10年期国债到期收益率在近一个月内下降了约0.4个百分点,中美利差逐步走扩。此外,最新公布的非农数据显示美国就业增速正在放缓,今年5月非农就业仅新增7.5万人,不到市场预期17.5万人的一半。目前美国经济正处于周期顶部,市场对美联储年内降息的预期增加,美元有走弱的趋势。美国商品期货委员会(CFTC)数据显示,对冲基金持有的COMEX黄金期货和期权多头头寸在上周(6月4日当周)增加38%,创2007年以来最大涨幅,这也是美元走弱的一个迹象。

汇率的变化总是相对的。因此,未来较长时期,人民币对美元汇率不仅不存在贬值的基础,还有升值的可能。保持人民币汇率基本稳定并非“汇改”的倒退,而是避免汇率不必要的大起大落对经济运行带来伤害。

 

稳定汇率预期仍然重要

第一财经:近期,市场也热议人民币是否要守住某一个点位。易纲行长提及,不认为人民币汇率的某个具体数字更重要,对保持人民币汇率在合理均衡水平上的基本稳定非常有信心。如何理解其含义?

盛松成:我国汇率市场化改革的初衷,是通过市场自发调节,促进我国国际收支平衡,增强我国经济应对外部冲击的灵活性。对于经常账户而言,汇率的升值、贬值能有效形成负反馈,促进贸易平衡;而从资本账户看,短期资本流动往往受到市场情绪波动的影响,容易出现超调,汇率大幅波动不仅无法起到平抑资本流动的效果,而可能适得其反,因此稳定人民币汇率预期至关重要。目前,除了客观上人民币不存在破“7”的基本面因素外,目前人民币不破“7”也并不是为了坚守某个点位,而是国内外一系列经济金融因素和目前的环境所决定的。

 

汇率基本稳定和增强汇率弹性并不矛盾

第一财经:各界都在强调要增强汇率弹性、扩大双边波动,这样能抑制市场单边押注的现象,这与保持汇率基本稳定是否矛盾?

盛松成:二者不仅不矛盾,而且是相统一的。前者指的是中长期的汇率制度安排,以有效抗击外部冲击、保持本国货币政策的独立性并使货币政策更具操作空间,而不是默许、更不是鼓励汇率在短期内的大幅波动。事实上,保持汇率的基本稳定有利于实体经济的运行,也有利于金融市场的稳定,因为它能使实体经济与金融市场有一个稳定的汇率预期,减少投机因素的干扰。

衡量具体点位是否重要的一个重要标准,就是这个点位对短期汇率波动的影响,影响大的点位自然比影响不太大的点位更重要。这也是市场对汇率的某个或某些具体点位敏感和重视的原因。我们应当注意区分不同性质的外汇需求,区分实体经济运行中的正常的外汇需求和短期的投机需求。一方面,要充分发挥市场价格发现功能,另一方面,应防止汇率的短期波动被投机者利用。

 

第一财经:从国际做法来看,完全自由浮动以及带有稳定化安排的汇率制度都存在。随着人民币汇率不断市场化,未来应该如何推进?

盛松成:据IMF统计,近年来各国越来越多的采用带有稳定化安排的汇率制度。IMF成员国中,实行浮动汇率制度的国家占比从2009年的42%降至2017年的39.5%,尤其突出的是采用自由浮动汇率制度的国家占比在此期间下降了1.5个百分点;而实行软盯住汇率制度的国家占比从2009年的34.6%增至2017年的42.2%,其中,汇率制度采用稳定化安排的国家,比例在8年间提高了5.6个百分点。

我国目前实行的有管理的浮动汇率制度也属于“稳定化安排”这一类。为何近10年来有更多的国家在其汇率制度中采用了稳定化安排?如何权衡汇率完全自由浮动的收益和代价?这值得我们深入思考。

 

汇率基本稳定将为长期汇改创造条件

第一财经:汇率基本稳定是否有助于为深化汇改创造条件?

盛松成:汇率政策说到底是国家行为,需要服务于国家经济发展的整体战略。汇率制度和汇率政策选择会受到一国经济结构和发展阶段的影响,因为它对不同经济主体的影响有所不同。比如非贸易部门往往得益于强势的本币,而对外贸易的部门希望看到本币贬值趋向。目前保持人民币汇率的基本稳定,将为继续深化汇率市场化改革争取更多的时间和空间。

过去相当长一段时间,净出口在我国经济增长中占据着较大比重,对GDP的贡献率曾经是两位数。在过去人民币升值压力较大时,人民银行没有放任其大幅升值,而是通过购买外汇、同时提高存款准备金率和发行央票等对冲外汇占款的自然增加,实现了人民币汇率的基本稳定,促进了我国对外贸易,使我国成为目前全世界最大的货物贸易进出口国。

近年来,中国越来越多的依靠内需而不是贸易顺差拉动经济增长,对汇率波动的承受力已经较以往有了长足的进步。但目前我国仍处于全球价值链的较低端,汇率风险对我国贸易部门的价格传递效应仍然比较高,生产者往往不得不承担汇率风险。因而,现阶段保持人民币汇率基本稳定仍然十分重要。

汇率基本稳定也有利于人民币国际化和“一带一路”倡议的推进和实施。保持较为稳定的汇率,有利于建立人民币在世界范围内的信用。正如美元在国际化之初是与黄金挂钩的(即金汇兑本位制),这有助于美国政府赢得抗通胀的信誉。

当中国的产品有足够的优势,不再是汇率波动的被动承担者,而能主动转移汇率风险时,当人民币越来越广泛的被各国所接受时,人民币自由浮动也将会有更大的空间,汇率市场化改革的条件也就更加成熟。而随着我国金融市场发展日渐完善、经济金融领域各项改革协调推进,汇改也将具备更充分的条件。

无论从长期的基础性因素,还是从目前国际经济金融形势看,保持人民币汇率在合理均衡水平上的基本稳定都是利大于弊的。在近年来的几次汇率波动中,央行都坚持了保持人民币汇率在合理均衡水平上基本稳定的立场,以适当的手段、较小的代价,有效缓解了市场的恐慌情绪,不仅稳定了人民币汇率,也保住了我国外汇储备,为我国经济金融的平稳运行创造了条件,也为我国金融领域各项改革的协调推进作出了贡献。

 

本文由盛松成先生授权智慧金融研究院转载。